厨房飘来的韭菜味让他的喉咙发痒,表姑剁肉馅的声响震得晾衣杆都在颤动。
"阳阳,把厕所的脏衣服洗了!
"表姑的嗓门穿透薄薄的隔断墙。
六岁男孩的指尖还泡在冷水里,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他弯腰去够塑料盆时,后腰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就像有人往他肺叶里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洗衣粉泡沫漫过盆沿,姚一阳听见自己喉咙里漏出风箱似的声响。
厨房门"吱呀"开了,五岁的姚敬轩光着脚跑进来,沾着面粉的小手突然按住他抽搐的肩胛骨。
"哥吸气,像我吹泡泡那样。
"弟弟把额头贴在他汗湿的后颈,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姚一阳感觉后背抵住个柔软的肉垫,姚敬轩竟用整个身体撑住他佝偻的腰,"昨天张医生教的,记得吗?
用肚子呼吸。
"洗衣机突然开始脱水,轰隆声盖过了表姑的咒骂。
姚敬轩偷偷把哮喘喷雾塞进他裤兜,冰凉的手指擦过他手背:"晚上去阁楼,我藏了两颗陈皮糖。
"月光从阁楼的气窗漏进来,照在积灰的旧钢琴上。
姚一阳蜷在褪色的绒布沙发里,听着楼下传来表姑父醉醺醺的训斥声。
姚敬轩正用围棋棋子搭城堡,黑子白子垒成的城墙突然被塞了颗橘色糖纸。
"哥张嘴。
"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弟弟的虎牙蹭到他掌心,"今天钢琴课我故意弹错音,老师说明天开始让你旁听。
"姚一阳感觉胸腔里滞涩的疼痛突然松动了,他望着气窗外闪烁的星子,喉咙里还残留着糖块的酸涩。
姚敬轩忽然把冰凉的手伸进他衣领:"哥你看!
"男孩指着琴盖上斑驳的倒影,"我们把星星关在钢琴里了。
"两个交叠的影子在月光中摇晃,像两株互相缠绕的爬山虎。
后半夜下起雨,姚一阳被咳嗽震醒时,发现怀里多了件校服外套。
姚敬轩蜷成虾米贴着他后背,呼吸喷在他突出的肩胛骨上。
窗外的雨丝在玻璃上织成密网,他数着弟弟睫毛颤动的频率,突然想起上周雾化治疗时,护士说他们共用着同一对肺叶的呼吸。
霉味从墙纸缝隙里渗出来时,姚一阳正蹲在卫生间搓洗表姑父的工装裤。
漂白水灼得他指缝发红,洗衣机排水管突然"咕嘟"吐出一串泡沫——就像西岁那年,母亲行李箱轮子碾过医院走廊的声音。
"赔钱货倒是会躲懒!
"表姑踹开半掩的木门,指甲油的味道混着烟味扑进来。
姚一阳本能地护住膝盖,这个姿势能让他蜷缩时少挨几脚。
墙上的霉斑突然晃动起来,八岁的姚敬轩举着作业本冲进来:"妈!
我应用题全做对了!
"洗衣粉泡沫漫过塑料盆边缘,姚一阳看着弟弟故意把红墨水洒在瓷砖上。
表姑的巴掌即将落下的瞬间,姚敬轩突然剧烈咳嗽,苍白的小脸憋得通红。
这招他们用过十二次,每次都能让表姑想起医院账单上刺目的数字。
阁楼的老式收音机滋啦作响,姚一阳把止咳糖浆瓶贴到气窗上。
月光穿过棕褐色玻璃,在弟弟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哥你看,这是爸上次寄的围棋谱。
"姚敬轩从书包夹层掏出叠泛黄的纸,折痕处还粘着干涸的粥渍。
姚一阳的指尖抚过父亲熟悉的字迹,突然发现"轩"字的墨迹比"阳"要深三分。
阁楼铁皮顶棚开始震颤,楼下传来表姑父醉醺醺的叫骂:"两个病秧子还学什么围棋!
不如早点——"雷声吞没了后半句话。
姚敬轩忽然掀开钢琴罩,露出琴键间结网的蟑螂卵鞘。
"哥你教我识谱吧。
"他踮脚按下中央C,喑哑的琴声里混着哮喘发作般的杂音。
姚一阳感觉肺叶里扎满玻璃碴,却还是把弟弟的手指按在降B调的位置。
立冬那天,姚一阳在厨房发现个褪色的铁皮盒。
泛黄的出生证明上并列着两个名字,可属于他的那张边缘有被火烧过的焦痕。
医疗记录显示他们出生时共用过保温箱,但姚敬轩的体重比他多出整整800克。
"这是你们亲妈留下的。
"表姑突然出现在油烟里,指甲掐进他肩胛骨,"要不是她和你爸是表亲..."炒菜的油星溅在1999年的婴儿照上,姚一阳看见照片背后有行小字:第一个孩子夭折于百日咳。
阁楼传来棋子落地的脆响,姚一阳把止咳糖浆藏在枕头下。
姚敬轩正用毛笔描摹琴谱,墨汁在"兄弟"二字上晕开大片阴影。
"哥,如果我们是双胞胎..."弟弟的笔尖突然颤抖,"是不是就能分走一半的病痛?
"梅雨季的某个清晨,姚一阳在信箱里摸到张潮湿的汇款单。
父亲的字迹在雨水浸泡下化成一团蓝雾,附言栏里歪歪扭扭写着"买点营养品"。
他攥着这张轻飘飘的纸穿过菜市场,买药时瞥见水果摊上的陈皮糖。
"两块钱。
"老板娘敲了敲玻璃罐。
姚一阳数出五枚带着体温的硬币,突然听见街角传来姚敬轩的尖叫。
表姑父的摩托车横在巷口,后座绑着那架他们偷偷擦拭过的旧钢琴。
雨点砸在汇款单的"姚"字上,姚一阳感觉掌心的陈皮糖正在融化。
姚敬轩冲他比划着围棋定式的手势,湿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
他们都知道,今夜阁楼会多出几道带倒刺的伤痕,但月光仍会从气窗漏进来,照着两个互相依偎的轮廓。
体育课铃响到第三声时,姚一阳正把破洞的帆布鞋往窗台外藏。
张译带着汗酸味的影子笼上来,三百斤的体重压得铁皮储物柜吱呀作响:"小耗子,今天该交保护费了吧?
"姚一阳把饭卡往裤腰里塞了塞,后脖颈突然触到冰凉的汽水瓶。
他听见自己哮喘喷雾罐在书包里晃荡的声响,像弟弟咳嗽时的喘鸣。
"我真没钱。
"他缩进卫生角扫帚堆里,塑料柄硌着突起的肩胛骨,"上周买的止咳糖浆要八块...""穷鬼!
"张译踹翻水桶,脏水漫过他露出脚趾的旧球鞋。
姚一阳数着天花板的霉斑,等脚步声远了才掏出皱巴巴的信纸。
铅笔头在"这周我当上生物课代表"后面画了个笑脸,又小心描出"奖学金买了你想要的漫画书"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