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郑路 清清影影 2025-04-03 15:4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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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在晌午最烈的时候,刘明正趴在井沿磨铅笔头。

青石板上汪着水渍,铅笔芯碾碎的粉末混着井水,在凹痕里搅成黑泥。

母亲蹲在柿子树下择豆角,突然手一抖,青豆子蹦进鸡窝,惊得芦花鸡扑棱棱乱飞——邮差的二八大杠正歪歪扭扭冲上土坡,车后座的红旗布邮包鼓得像孕妇的肚子。

录取通知书躺在樟木箱上时,箱角的黄铜合页还在发烫。

刘明盯着校徽上交错的扳手与道钉,恍惚看见父亲工具箱里那些裹着油泥的工具。

母亲用围裙反复擦手才敢碰那张纸,指腹在钢印上摩挲出沙沙声,仿佛触摸的是尊菩萨金身。

刘芳从县城赶回来时,高跟鞋跟断在村口的泥坑里。

她赤脚冲进堂屋,假睫毛被汗粘成黑蜘蛛腿:“差多少?

还差多少?”

母亲把存折摊在供桌上,密密麻麻的取款记录像爬满纸面的蜈蚣。

父亲闷头抽旱烟,烟锅子在“郑州铁路职业技术学院”几个字上投下颤巍巍的影。

七叔公是被王浩背来的。

老木匠的罗盘压在存折上,铜勺柄首指东北方。

“拆东厢房,”他枯枝似的手拍打梁柱,“这榆木大梁能换三张火车票钱。”

房梁上“光绪二十三年”的刻痕在灰尘中浮现时,梁顶的燕子窝突然塌了半边,雏鸟的绒毛混着泥草落进刘芳的搪瓷茶缸。

拆房那日,铁面张领着班干部们挤进院子。

李晓燕抱着的募捐箱上贴着“前程似锦”,红纸被晒得卷了边。

王浩踹开吱呀作响的院门,裤腰上别着个蛇皮袋,倒出一地钢镚和毛票:“铁公鸡们拔的毛!”

有个硬币滚到刘芳脚边,她弯腰去捡,后颈露出块青紫——昨夜在县城KTV陪酒时被客人掐的。

榆木大梁运走那晚,月光从屋顶豁口灌进来,在地上淌成河。

刘明摸黑给猪圈补栅栏,听见父母在残垣下低语。

“……棉纺厂招洗衣工……”“我这腿还能扛水泥……”父亲的老寒腿在梅雨天会变成根泡发的萝卜,刘明数过上面盘踞的七条蚯蚓状伤疤。

李晓燕送书来那日穿了件新衬衫,领口的蝴蝶结总往右歪。

她把《铁路桥梁设计规范》塞给刘明时,书页间滑出片风干的玉兰花瓣。

“镇中学图书馆处理的,”她踢着石子,“反正他们也不教这个。”

刘明注意到她腕上的电子表不见了,那是去年物理竞赛的奖品。

王浩偷来的道钉在窗台排成列。

最长那根嵌着半粒碎石子,据说是从郑州西站的轨道上撬的。

半夜刘芳对着道钉抹眼泪,雪花膏混着泪珠砸在生锈的钉身上——白天她在县城典当行,用订婚的金戒指换了沓潮乎乎的钱。

七叔公雕了枚桃木道钉,栓上红绳挂进刘明脖领。

“光绪年间的老铁轨就用桃木楔,”他往木钉上抹朱砂,“避火车精。”

刘明摸着温润的木纹,想起地理课本上说郑州是“火车拉来的城市”,却不知火车也要避邪。

又是卖猪的前夜,刘芳蹲在猪圈刷猪鬃。

老母猪的尾巴被她系上红布条,远看像团跳动的火。

“畜生比人金贵,”她往食槽倒香油拌的麸皮,“明天要见大世面呢。”

刘明在月光下看见姐姐手腕结痂的牙印,形状像道扭曲的铁轨。

收购站的老马叼着烟卷来时,烟灰落在猪背上烫出个焦斑。

“这只最多一百。”

他缺了无名指的手比划着。

刘芳突然掀开猪耳朵:“您瞧这耳蜗多干净,半点耳屎都没有!”

最后卖了一百三,老马临走时顺走了猪圈旁的铁锹头。

助学捐款仪式在祠堂办。

铁面张的旧怀表当了三百块,表链子在捐款箱里叮当作响。

王浩现场表演吞钢镚,赚来五块二毛打赏钱。

李晓燕在功德簿上画铁路示意图,陇海线穿越她手心的爱情线,在郑州位置打了个死结。

父亲卖拖拉机那日,刘明跟着走了十里山路。

手扶拖拉机在采石场门口喘着粗气,父亲摸着方向盘上的老茧,突然拧下仪表盘的螺丝:“郑州来的货车上拆的,带着。”

螺丝带着机油味滚进刘明掌心,螺纹里还沾着郑州西站的煤灰。

打行李那夜,全家围坐修补尿素袋。

母亲用红毛线缝裂口,针脚密得像铁轨上的道钉。

刘芳拆了陪嫁的被面,金线牡丹在尿素袋上绽放。

父亲磨亮那盒道钉,挨个裹上报纸,突然说:“郑州的月亮比咱这儿的扁。”

王浩翻墙进来时,军用水壶里晃着散装白酒。

“饯行酒!”

他咬开壶盖,酒液淋在道钉上嗤嗤作响。

两人醉倒在麦秸垛时,北斗七星正指往郑州方向。

王浩摸出个火车头徽章:“在铁轨上捡的,沾过人命——去年轧死个逃票的。”

李晓燕在天亮前塞来包袱。

褪色的红丝巾里裹着铁路制服扣子,是她爸在机务段工作三十年得的纪念品。

扣子背面刻着“1986”,那年中国铁路刚换新式制服。

刘明把扣子按在桃木道钉上,严丝合缝。

出发前夜,刘芳在灶房熬辣椒酱。

火光舔着她新烫的卷发,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香。

“省城人不吃辣,”她往罐子里猛撒花椒,“辣哭他们。”

刘明看见她往酱罐底埋了枚金戒指,那是赎回的嫁妆。

母亲连夜蒸的馍在竹匾里列队,每个都用胭脂点了红。

父亲拄拐劈柴,枣木拐杖裂开条缝,露出里面藏着的诊断书——粉碎性骨折后面还跟着“建议截肢”西个字。

刘明把诊断书折成纸飞机,飞进灶膛时火苗蹿起三尺高。

七叔公送来桐木箱时,露水还没散。

箱里装满道钉、枕木碎块和褪色的铁路徽章,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穿中山装的男人站在蒸汽机车前——那是他太爷爷,平汉铁路的第一代司炉工。

公鸡打鸣时,刘芳正在给尿素袋钉纽扣。

她偷拆了母亲的嫁衣,盘扣上的珍珠滚落一地。

父亲在院里试穿唯一的中山装,缺了纽扣的衣襟在风里飘成帆。

刘明把录取通知书折了三折,夹进《铁路桥梁设计规范》,书脊突然崩开线,露出李晓燕夹在末页的火车票——郑州方向的硬座,日期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