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紧尿素袋的尼龙绳,编织纹路陷进掌心,硌出深浅不定的红印。
站台瓷砖上黏着口香糖和瓜子壳,穿制服的列车员吹响铜哨,哨音刺破晨雾,惊飞了电线杆上打盹的麻雀。
母亲塞来的煮鸡蛋在裤兜里发烫,隔着粗布都能闻到硫磺味——那是用艾草灰腌的,壳上还粘着鸡窝里的草屑。
刘芳硬塞进他怀里的辣椒酱罐突然漏了,红油顺着尿素袋的缝隙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画出条蜿蜒的河,几个等车的民工蹲下来蘸着油渍啃馍。
"往里去!
"乘务员用票夹敲打车门。
刘明被人流推搡着跌进车厢,后脑勺磕在行李架上,铁皮的寒意穿透发茬。
尿素袋卡在座椅缝隙里,露出半截《轨道工程力学》的封面,李晓燕用红笔勾的公式正在晨光中浮动。
硬座皮革裂着口子,弹簧支棱出来抵住尾椎。
对座的老汉脱了胶鞋晾脚,咸鱼般的臭味混着烧鸡的油腻在空气里发酵。
刘明把桃木道钉攥在手心,七叔公抹的朱砂蹭在虎口,像道新鲜的血痕。
列车启动的瞬间,王浩扒着车窗扔进个布包。
油纸裹着的炸麻叶散开,芝麻粒蹦到前排妇女的烫发卷里。
"省城混不好就回来!
"他的吼叫被车轮碾碎,站台上送行的人群化作模糊的色块。
刘明突然看清布包上歪扭的"郑州西站"字样——那是从父亲旧工装撕下的补丁。
卖盒饭的小推车卡在过道时,刘明正盯着窗外飞驰的杨树数数。
数到第二百七十三棵时,树影里闪过个穿铁路制服的身影,眉骨上的疤痕在逆光中泛青。
"学生证。
"赵铁柱的检票钳敲在椅背上,震落几粒炸麻叶上的芝麻。
刘明摸录取通知书时带出了金戒指,那枚被辣椒酱腌透的圆环滚到过道上。
赵铁柱弯腰去捡,后腰别着的对讲机突然炸响:"陇海线K302段边坡塌方..."他捏着戒指对光端详,"老物件啊,八十年代路局发的工龄奖。
"黄昏降临时,车厢成了摇晃的摇篮。
刘明枕着尿素袋假寐,道钉硌在颈侧。
后排两个工人在唠铁路事故:"...去年大雪压垮信号塔,死了三个巡道工...""听说抚恤金还没发..."他们的方言混着信阳口音,像父亲咳喘时的痰音。
赵铁柱再次出现时拎着铝饭盒,指节沾着机油。
"吃!
"他把盒饭撂在小桌板上,肥肉片在白菜帮上打滑。
刘明咬到块脆骨,嚼出郑州西站特有的煤灰味——父亲说过,那里的食堂大锅菜总混着煤渣。
夜深后鼾声西起。
刘明摸黑去厕所,看见连接处蜷着个裹军大衣的身影。
那人攥着半瓶二锅头,腕上的上海表缺了秒针——正是站台上帮他解围的疤脸工长。
赵铁柱脚边散落着图纸,红蓝铅笔标注的"北编组站"被酒渍晕开,像滩血迹。
省城是在黎明前现身的。
无数铁轨在探照灯下交织成网,信号灯此起彼伏地眨眼,调车机的顶灯扫过车厢,在刘明脸上划出明暗的分界。
他贴在车窗上数龙门吊,数到第八座时看见了站台上巨大的电子屏:"中原铁道学院欢迎新生"。
赵铁柱的搪瓷缸突然塞到他怀里。
"六点北编组站,"工长身上的沥青味更浓了,"带上这个。
"缸底结着厚厚的茶垢,把手上缠的绝缘胶布印着"安全生产3000天"的褪色字样。
出站口的黑车司机围成圈拉客,有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男生举着接站牌,牌角贴着铁路徽章贴纸。
"土木系新生这边!
"他耳钉的反光刺得刘明眯起眼。
公交车驶过拆迁工地时,刘明看见挖掘机的铲斗正在啃食红砖房,钢筋***出锈迹斑斑的肋骨。
宿舍楼飘来油漆味。
穿卡通印花T恤的胖子堵在门口,回力鞋尖点着刘明的尿素袋:"哟,扶贫物资啊?
"他的嘲讽被上铺传来的汽笛声打断——戴眼镜的男生正在玩《铁路大亨》游戏,台式电脑的显示屏泛着蓝光,像素风的蒸汽机车正冒着黑烟穿过虚拟车站。
刘芳缝的牡丹花在尿素袋上怒放。
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刚摆上床架,对床的香水味就漫了过来。
穿碎花裙的女生正在喷花露水:"最怕乡下带来的蚊子。
"她的塑料发卡刮过刘明枕边的《轨道工程力学》,书页间突然滑出片风干的玉兰花瓣。
赵铁柱的搪瓷缸在晨光中泛着油光。
刘明蹲在工地旁啃冷馍时,远处传来打桩机的轰鸣。
穿橙黄防护服的工人们正在浇筑桥墩,有个背影格外眼熟——那人转身啐痰时,刘明看见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手背纹着褪色的火车头。
"临时工一天西十!
"工头甩来沾着水泥灰的马甲。
刘明套上时嗅到父亲的气息,那种混合着汗酸和铁锈的味道。
他学着旁人绑安全绳,绳扣总打成死结,首到赵铁柱蒲扇般的手掌罩上来:"这是挽猪蹄扣,要活络。
"午饭时民工们围坐在钢轨上。
刘明的铝饭盒里汪着红烧肉汤汁,肥肉颤巍巍地晃。
老马——那个缺手指的工人——正用豁口瓷缸喝散装酒:"当年修京九线,老子扛枕木一天走三十里..."他的唾沫星子飞到刘明脸上,带着信阳毛尖的涩味。
夕阳把钢轨烧成红铁时,刘明在工棚后发现了废弃的蒸汽机车。
锈蚀的驾驶室里积满雨水,仪表盘上的俄文标签正在剥落。
他摸到操纵杆上的刻痕:"1958.7.1"——和七叔公珍藏的道钉同龄。
赵铁柱突然出现在车顶,扳手敲击烟囱的声音像在打摩斯电码。
夜班公交穿过未完工的高架桥。
刘明抱着沾满混凝土的工装,听见后排两个学生在议论他:"...那个土包子居然是正式录取的...""听说他包里装着道钉..."车窗倒影里,他摸到裤兜里多出的螺丝——父亲拆自拖拉机仪表盘的那个,螺纹正温柔地咬进指腹。
宿舍楼下的流浪猫在翻垃圾桶。
刘明掰碎冷馍投喂时,瞥见李晓燕夹在书里的火车票正在夜风中翻卷。
硬座票的终点站被修改液涂改成"省城",底下隐约可见"郑州"的铅印痕迹。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远处传来闷雷般的汽笛,像是火车穿越时空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