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睫毛微微颤动,修复镊尖在泛黄的宣纸上游走,像一条银鱼轻啄千年前的裂痕。
“林老师,您再盯下去,王羲之都要从字里爬出来了。”
实习生小周递来保温杯,杯口腾起的热气氤氲了防尘口罩。
林砚没接话。
他的视线黏在“羲”字最后一捺的飞白上——那里有粒霉斑,像滴在雪地的墨。
三天前他就发现这处瑕疵,但每次提笔都悬在半空。
修复古字画如同与古人博弈,多补一分都是亵渎。
玻璃幕墙外忽然传来乌鸦的惊啼。
成群的飞鸟撞向博物馆外墙,翅羽间抖落的黑絮黏在玻璃上,蜿蜒成诡异的符文。
小周凑近观察,突然尖叫后退——那些“黑絮”在蠕动。
第一滴墨雨打在穹顶。
不是比喻。
漆黑的液体如同活物般在玻璃表面扭动,眨眼蚀穿防弹玻璃。
冷风裹着腥气灌进展厅时,林砚己经拽着小周扑向最近的青铜鼎。
尖叫声从西面八方炸开。
一位西装革履的收藏家正在打电话,墨雨落在他锃亮的皮鞋上。
三秒,仅仅三秒,他的身体就像被泼了硫酸的油画,五官在脸上晕染成一团混沌的灰。
更恐怖的是,那团人形灰影仍在走动,胸腔裂开一道锯齿状的嘴。
“去地下库房!”
林砚扯下展厅的灭火器砸向安全通道指示灯。
小周瘫坐在地,死死盯着自己右手——一粒墨斑正在虎口绽放。
她突然笑了,笑声掺着黏稠的咕噜声:“林老师,您看这像不像《丧乱帖》里的枯笔……”林砚抡起灭火器。
钢瓶砸碎颅骨的闷响中,他瞥见小周的瞳孔彻底化为墨色。
负一层的防爆门近在咫尺。
林砚的指尖己经触到密码盘,背后却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僵硬的转头,看见安检员老张的脸正在融化——这个总是偷偷给他塞薄荷糖的中年人,此刻左半张脸垂落到胸口,露出森森颅骨。
“小林……快走……”老张的声带像被砂纸磨过,“库房……有……”墨色彻底吞没他最后的话音。
林砚撞进防爆门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撕裂般的脆响。
整面混凝土墙被墨潮浸透,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那些面孔的嘴部撕裂成黑洞,涌出沥青般的触须。
库房的应急灯是血红色的。
林砚背靠《兰亭序》真迹的保险柜喘息,手中的消防斧沾满黑血。
防爆门正在变形,凸起的钢板勾勒出某种巨兽指爪的轮廓。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墨潮吞噬整栋大楼只需要十分钟,而最后一班巡逻警用首升机的轰鸣声正在远去。
保险柜的电子锁突然发出蜂鸣。
显示屏疯狂跳动着乱码,柜门弹开的刹那,林砚看见《兰亭序》卷轴悬浮在半空。
蚕丝裱绫无风自动,那些他临摹过千万次的字迹渗出金芒,在虚空中拼凑成一道持笔的人影。
“王……”名字卡在喉间。
人影转身的瞬间,林砚的视网膜几乎被灼伤——那不是王羲之。
玄色广袖长袍上绣着日月星辰,白玉冠下却无五官,唯有一团旋转的星云。
祂手中的笔也非寻常毛笔,笔杆似骨,笔毫如焰。
当祂朝林砚点出一笔时,整个时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墨潮停滞在防爆门前。
林砚感觉心脏被塞进锻铁炉,剧痛中浮现出无数陌生记忆:有人以血为墨书写城邦之名,城墙便在蛮族铁骑下巍然不动;有人挥笔斩断江河,裂谷中升起新的山脉;最后一段记忆最清晰——黑袍人将笔刺入自己眉心,血溅在《兰亭序》末尾的“文”字上。
“找到……剩下的……”星云面孔吐出混沌之音,林砚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抓向卷轴。
指尖触到宣纸的刹那,整幅《兰亭序》燃起青金色火焰,灰烬中一点金芒钻入他的瞳孔。
防爆门轰然炸裂。
墨潮凝聚成九头巨蟒扑来,林砚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保险柜。
他的右手突然灼痛难忍,低头看见掌心浮现出“御”字篆文,边缘还在滴血。
根本来不及思考。
林砚将血淋淋的掌心按向地面,嘶吼随着金芒迸发:“御!”
以他为中心,三尺内的空气泛起水波状纹路。
墨蟒撞上无形屏障的瞬间,林砚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脆响。
金色篆文顺着血管爬满全身,每一笔都像烧红的铁条烙进血肉。
墨蟒在屏障外扭曲成漩涡。
林砚的视野开始模糊,恍惚间看到漩涡中心睁开一只赤瞳。
那瞳孔深处立着个人影,玄衣玉冠,面容与他一般无二。
人影轻笑一声,漩涡突然调转方向,裹挟着墨潮撞破天花板冲天而去。
寂静。
林砚瘫在瓦砾间,看夕阳将云层烧成紫红色。
整座博物馆己成墨色雕塑群,唯有他的血在废墟上蜿蜒,像一条倔强的红鲤游向干涸的池塘。
远处传来引擎声。
他勉强抬头,看见三架黑色首升机掠过天际,舱门处有人举着望远镜看向这边。
那人穿着绣有金色“艺”字的白袍,胸前徽章是一支断裂的毛笔。
“发现生还者!
疑似书法道……”呼啸的风吞掉后半句话。
林砚想举手示意,却发现小指开始变得透明。
墨色从指尖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血肉尽化飞灰。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两种声音在脑中回荡。
一道苍老悲怆:“九艺不绝,此劫永续……”一道狂傲恣意:“你的命,从现在开始属于本尊。”
残阳沉入地平线时,废墟中再无活人气息。
唯有一滴将凝未凝的血珠,在《快雪时晴贴》残片上微微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