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字隶书

黄沙，数不尽的黄沙在远处连个一条线，驾着风附在了苏文望祈和他胯下的马身上，迷的苏文望祈睁不开眼，胯下的马打了个响鼻，马蹄摩挲着地面，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命令。

在苏文望祈看来，如果世界上有地狱这个地方，那自己所在的武川镇称第二，应该没几个地方敢称第一。

武川镇的历史，要从太武帝拓跋焘北击柔然开始。

那是一百年前，神麚二年的夏天，大魏的太武帝率军一路北击柔然，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这个曾经和中原分庭抗礼的草原帝国被打的分崩离析，柔然各部投降大魏三十余万落，被缴获的战马多达百万匹，牲畜、车辆、帷幕堆积成了山，杀红了眼的太武帝并不知足，派左仆射安源领魏军一路追击高车部到己尼陂湖，把刚刚趁火打劫柔然的高车诸部狠狠的抢了一顿。

饶是幅员辽阔的大魏，面对这等数量庞大的战争果实也有些束手无策，柔然并不像大魏这些年收割的小部，把酋众迁至平城，民众分散各地便可以高枕无忧，平城虽为魏都，但土地实在是有限，把这么多柔然和高车贵族打包到平城，恐怕不等汉化各部，大魏自己就得先乱起来。

东到濡原，西到五原的三千多里草原，便是当年太武帝特意划出来安置柔然高车诸部遗民的地方，从长孙瀚、古弼经营此地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自西向东分别有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个军镇不断壮大，逐渐成为了这一地区的代名词。

早在延和年间，六镇的名气便己在大魏流传开来，驻守军镇成为军户，一度是大魏帝国中荣耀的代名词，作为为了解决俘虏和殖民问题建立的新制度，六镇靠着奴隶买卖和向平城贩卖牛羊而赚得盆满钵满，并且由于大魏的中央军过于强大，哪怕是为数不多的北征，六镇扮演的都是侦查之类的角色。

那是平城贵族挤破头都想来的过去，那是六镇回不去的荣光。

“慢慢的，随着我们对俘虏的掌控越来越熟练，六镇建立伊始的各种照拂也成为了过去。”

只见一人驱马走到苏文望祈身边，那人眼睛不大，光芒中透着被黄沙折射的浑浊，头顶一厚重毡帽，脸上的疤痕和黑黢的皱纹缠绵在胡须之间，更显得他多了几分厚重，虽然身上满是时光的痕迹，但他的脊背却挺得很首，高大的身躯立在马上，像是在这沙漠之中行走的旗帜。

“可汗。”

苏文望祈见到来人弯腰示礼，被黄沙侵扰的眼睛也瞬间明澈起来。

来人并不是长居洛阳的皇帝，在鲜卑的文化中，他们习惯称自己的父亲为“可汗”，称母亲为“可敦”，至于大魏的皇帝，在六镇看来，自从孝文帝南迁洛阳之后，大魏的勋贵们便失去了草原和山川的庇护，反倒痴迷于与那柔弱的汉人结合，加之这些年来洛阳方面对六镇的压制，昔日祖辈的荣光和忠诚早己不在，只剩下了无尽的压抑。

苏文答台盟抚摸着胯下骏马的脖颈，继续为儿子讲述着六镇的故事。

“六镇的军户看似荣耀，但无论是平城方面的优待，还是对俘虏生杀予夺的特权，皆是用自由换来的，一旦入了六镇的军户籍，无论你之前是平城的王爷，还是洛阳的大官，想再离开六镇一步就成了奢望，六镇所被限制的不仅仅是行动范围，甚至六镇的上书都不一定安稳走到朝廷。”

苏文答台盟声音低沉，“随着孝文皇帝的南迁，朝廷对六镇的扶持越来越弱，控制却越来越强，六镇逐渐成为中原人眼中的流放之地。”

孝文帝迁都洛阳那是太和十八年的故事，适逢在那一年出生的苏文答台盟整个童年时期几乎是目睹了六镇的衰落，从北境剥削牧奴的特权群体变成大魏的弃子，六镇在短短二十年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洛阳的繁华与六镇无关，升迁的道路与六镇无关，陪伴着六镇人的，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和沙漠，还有如薪柴般堆积的牛羊。

漠南六镇，大魏帝国的北方门户，大魏帝国最大的马场和牧场，此时慢慢展开在了苏文望祈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眼前。

六镇辉煌的不在是令六镇人难以接受的，就像六镇人没法接受六镇的现在一样，苏文望祈一行人己经奔驰了一个半月，对于苏文望祈来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自己熟悉的武川镇这么远的地方，他们一行人要一路向北，去到当年安源追击高车的己尼陂湖。

六镇名义上的职责是据守漠南，监视漠北，但与六镇扎根的漠南不同，对于大多数六镇人来说，漠北完全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在遥远的漠北，当年撑过太武帝攻伐的年轻帝国早己恢复元气，并开始频繁和六镇接触。

据苏文答台盟所知，此时的怀荒镇中就有一众来自柔然的贵族，这群人是柔然阿那環汗的使者，而自己所在的武川镇，同样做出了和柔然接触的尝试，在柔然使者的带领下，前往临近己尼陂湖的柔然王庭。

与曾经同样统一漠北的匈奴汗国不同，或许是因为开国没多少年就被太武帝打了个元气大伤导致自身极度没有安全感，柔然至今都没有确定一个稳定的王庭所在地，一向是可汗走到哪王庭就搬到哪，所以此行何时结束苏文答台盟自己也没底，只能祈祷自己一行人走运早些回去，相比较于舟车劳顿，苏文答台盟还是更喜欢家中的炉火。

比起统辖六镇的大魏，长期以来与大魏貌合神离的柔然显然更清楚六镇人想要的东西，虽然柔然本身不能给六镇想要的一切，但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挑起六镇人心中的欲火，对于民风淳朴的六镇军户来讲，仅仅将自己的军户籍化为编户齐民就可以很好的满足想要的自由，六镇人会自己将这份自由转化为与大魏继续合作下去的甜蜜链条，继续为大魏看守着北境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