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语

窗外风紧，雪飘得凌乱，像是天塌了一块。

山陵中间有着一间年久失修的破庙，据说当年这片山上有着不少千年的人参，唐朝的方士就修了这座庙宇把人参精捧成了神仙。千年的人参一天就没了，百年的人参几个月才被挖光，剩下的小人参也在几年的功夫里被陆续拔光。没有了人参的山逐渐荒凉，只剩下庙宇和一座人参的石像。又不知从何时开始，附近的村民以讹传讹，说山里有座求子的神庙。当地的新婚妇女成群结队地前来拜访，活生生把人参的石像摸秃了。再后来，外族入侵，附近的村庄十不存一，庙宇也就荒废了。

破旧的殿门挡不住碎雪，它们顺着缝隙吹入，堆成一片白色的小丘。几个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围在熏黑的火炉旁，互相瞧着对方的眼色。仿佛一个眼神都能化作千言万语，独不见炉中火苗将歇未歇。

为首的少年已经有了薄薄的胡须，他挺直腰板看着对面背门而坐的小师弟。

“吉星啊，从你开始展示抽签的结果。”

被叫做吉星的少年和他们一样穿着一身红色的练功服，白色的袖口，黑色的臂绳，只是个头矮一些。他的那张小脸长得天真无邪，任谁见到都想摸上一把。他那大眼睛咕噜一转，顺手把竹签藏到袖子里，抬头审视着几位师兄师姐的脸色。

“凭什么从我开始啊。”

“该不会又是你抽中了吧。”

“不是。”

“不是你怕什么？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吉星抽出自己的竹签，上面用朱砂写着：中此签者去。他的眼神并不在自己的竹签上，他盯着师姐嘴角见到微微一颤便知道事情有鬼，飞速起身夺走了师姐的竹签。

果然，她的竹签上也写着同样的一行字。

“我就知道，你们又耍我，所有人的签上是不是都是这几个字。”

大师兄义正辞严地说道，“胡说八道，谁耍你了，给我看看。”

吉星有些委屈地将竹签递过去，可到了师兄手里，竹签变得比破庙都干净，一行字被他师兄用指力硬生生地抹去了。

“这不什么字都没有吧，吉星可能眼花了。”大师兄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请旁边的师兄弟们一同见证，“来来来，大家一起展示一下。”

竹签齐刷刷地亮出，一个个都被磨得发白。

吉星气得直喊师父，可几个师兄师姐默契地将竹签丢到了火炉里。

众人的师父睡眼惺忪地从后堂里走出来，一只眼睛大， 一只眼睛小，“喊什么啊，不是抽签吗？谁中了？”

一脸稚气的吉星喊道：“师父，他们耍诈！”

“谁耍诈？”

“他们耍诈！”

“他们耍了什么？”

吉星小脸瞬间拉了下去，眯着眼睛说道：“果然，都是师父你指使的。”

捻着胡须的师父伸手挡过小徒弟的指头，“哎，别这么说。为师这辈子讲究的就是公平二字，抽签之事全凭运气，绝对没有黑幕。吉星啊，你说没有可能是你运气最好呢？你看啊，他们都没中，就你中了。”

吉星呵呵一声，“骗傻子呢？”

老师父将小徒弟拉到四处漏风的纸窗前，“咱们这次抽签啊，是为了选一个人去镇剑楼当差，你知道镇剑楼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全武林的同仁众志成城选出来的衙门，衙门里面的年轻人都是各个门派的百里挑一的翘楚，你觉得众师兄弟间有谁比你更合适吗？”

吉星扬起头扫了一眼，“师父说的有道理。”

老人欣慰地点头。

“但我不去。”吉星双手叉腰，“那地方人比人不得比死，我啊，宁做鸡头，不做鸡尾。南京城那么远，谁爱去谁去。”

凤头，老人心中默念一声，他这个掌门已经和这个小徒弟斗智斗勇了多少年，知道少年一旦打定主意就拿他再也没有办法，可看到窗外的苦寒景色，刚想放弃的他又心生一计。

“吉星啊，那地方不是比武的，比的是脑子。镇剑楼的职责的辖制江湖，像是什么江湖命案武林纠纷都归你们管，那里可比咱们这个穷山沟有意思多了。”

喜欢热闹的吉星终于有些心动，“这么好的事儿，你不去？”

“我年纪大了，能追上几个贼啊。”

“那师兄他们......”

“你大师兄快成家了，家里人不让他去啊，还有你师姐，她在公门还有差事，脱不开身啊。大家都是有苦衷的，你也要体谅他们。”师父的话，九分真一分假，他的大师兄已经二十多岁，一心痴迷武学，家里人都催着他成亲。他的师姐在当地的卫所协助政事，也是公务繁忙，一年里都难得回几次宗门。而没说的真相是，他们显然比吉星更适合到镇剑楼去。

被忽悠的吉星感到了使命的呼唤，顿时心中生出一种舍我其谁的豪气，“既然如此，那我就去看看。”

“必须的。”老师父的脸都快笑开花了，可还拼命地咬着嘴角，在火上添了一把柴，“你知道为什么北方这么大，却少有成名的大侠吗？”

吉星洗耳恭听。

“因为喜欢锄强扶弱的少年都去了江南，等着成名呢！”

吉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拍了拍胸脯，“等我以后成了大侠，就风风光光地回来，到时候给咱们这个庙翻修一下，给大师兄买个宅子，多给他几亩地种菜，再给师姐买一匹马，省着她辛苦奔波，师父你要啥......”

老人见他说得几个人都有些动容，连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行李，“为师啊，没有什么想要的，等你南下到了直隶境内就莫要提起为师的名字了啊。”

“行。”吉星点点头，又忽然抬头，“话说，师父你叫什么来着。”

包袱里面装着足够盘缠，换洗的衣物以及一封送往镇剑楼的书信。霜华门的师兄弟们含泪送别，在倒下的枯树前一人说了一句好话，终于将信心满满的吉星送出了山门。吉星的身影在风雪中越来越小，浅显的脚印很快被飞雪埋没，几个人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喜悦而欢呼雀跃，可转而又寂寞地坐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山门口的树是横着的，它记录着关于吉星的人生。

当年，霜华门的掌门受人之托，在这棵树下收养了一个孩子。那时正值午夜，天上紫微星高照，掌门顺从天意给他取名为吉星。这个人间的吉星从小就聪慧异常，别人教的，就没有学不会的，别人不教的，他也能无师自通。上殿抓鸟，下河摸鱼，往水壶里撒尿，往草鞋里塞虫，各种恶作剧层出不穷，掌门无奈只能将他送到山下寄养到普通人家。一来呢，想要让这孩子读书，学习一下什么叫做规矩礼教，二来呢，图个清净，省得他捉弄自己。谁知小吉星到私塾里读了两天书，就开始跟先生辩经，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当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问先生，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是不是错了。难道父亲做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若是做错了，为什么三年之后才能改正？而且这个三应该是虚指，那么具体应该是几年呢？而且像他这种没有父亲的孤儿，难道就没有道可去遵守吗？不对啊，不对啊，这三个字成了他的口头禅，也成了先生的梦魇。若只是私塾里如此便罢了，到了街头巷尾，他更是带着一群同龄的孩子占了一处荒宅，在那里再造“霜华门”，传出去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吓得霜华门的掌门连忙把他接了回去，正式收他为徒，教了一些正经的武艺。五年的时间里，门里的功夫被吉星学了七七八八，心性成熟的他不仅不再惹是生非，与师兄师姐们也能和睦相处，每次从山下回来的时候还给他师父带了一些新鲜的吃食。还说什么自己没有父亲，师父就是他的父亲，弄得老掌门怪感动的，庆幸这孩子书没白读，自己的功夫也没白教。可接下来的两年里，老掌门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原来，这个徒弟确实变老实了，但仅限在山上，他又在山底下开辟了新的战场。当时附近出现了一股流民，吉星就跑到县里的富户人家里装神弄鬼，然后第二天在装成道士上门除妖，骗来的钱都给了流民。说他是做好事吧，连哄带骗也不算什么好人。说他是做坏事，行善积德比他师父这个掌门做得还像掌门。区区两年就折腾得远近闻名，老掌门见状不好，连忙托关系将他送到了附近的空心台协助戍边的戚家军。可这小子又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没到两年被一个将军亲自送了回来。说再留上吉星几天，他们谁都别想睡个安生觉，他不仅到外面骗得鞑靼人团团转，就连自己人都敢糊弄，军纪都能被他找出好几个漏洞来。老掌门到山门口送别那位将军，十分惜才的将军临走前才说出事情的真相。

这小子聪明是聪明，但是不懂规矩，只要是上司，他就敢顶撞。当年都督北上戍边是带来几千浙江兵来的，这些南兵深受都督倚重，不仅不用干一些粗活重活，还能拿到朝廷的粮饷。可本地的北兵就不同了，他们要负责自制砖石灰泥，累死累活却拿不到足够的粮饷，全靠本地的官府接济。北兵为了养家糊口，只能动一些歪心思。而刚来就得罪了南兵上司的吉星没过两天就和北兵混了脸熟，紧接着又带着新结交的朋友筹谋倒卖货物的生意。老掌门听得心慌，那将军却让他不必担心。这种生意只要上下打点，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这小子虽然喜欢犯浑，但胜在心思缜密，不久就通过商人和鞑靼人取得了联系，借此骗取了不少的军事情报。更可怕的是他通过这些情报，弄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差点就阴死了反复无常的董狐狸，连都督大人都称赞他为吉小狼呢。若是寻常，都督只会对他加以重用，只可惜他做了一件犯忌讳的事情。他参与协助了一批思乡南兵的逃亡，这么大的罪名杀头也不为过啊。看在他功劳不小的份上，都督大人免去了他的死罪，让将军亲自送他回来。最后，将军还叮嘱老掌门，说凡是霜花门的就尽量不要再靠近鞑靼人的地盘，那些人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就眼红。

送走将军，老掌门回头看见身边歪歪扭扭的柳树，气就不打一处来，飞身连踢，想要将柳树扶正，可几脚下去树干没正多少，树根倒是被震断了。没了斗志的老人气机流转，轻飘飘的一拳将树连根击飞，一时间枝叶尽散，树皮也如污泥片片剥落。大道断绝的柳树便如此横亘在路旁，不弯不曲。

“师父。”做事谨慎的大师兄走上前来，“刚才小师弟说什么来着？”

“他说，他迟早要干一票大的。”

自从边关返回以后，吉星就有些心不在焉，像是人生失去了目标，总是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整个霜华门都怕这个小师弟真出什么问题，所以才配合起来演了这一出戏。听说到他说要干一票大的，他这个师父还真没放在心上，只当做是少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气。

“呃，那您说，他不会真闹出什么大事吧。”

“哼。”老掌门抚着冻了半截的胡须，“镇剑楼里能人异士多的是，还治不了他？到时候，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得卧着。你们啊，要记住，可不要小瞧了这座江湖，人外有人，人上也有人。”

老人的话说得中气十足，像是看破红尘的世外高人。而这位世外高人心中却在庆幸自己已经嘱咐他，莫要提起师父的名讳。就算这小子真的在外面惹出什么祸事，也牵扯不到自己。

“那什么是江湖呢？”

“江湖嘛，江湖就是......江湖。”